要知唐太宗之所以能说出“爱之如一”的话,不仅是个人心胸开阔,还是因为隋唐承北朝之后,本就是以北取南,混一天下。故而佐命功勋,开国柱臣,原非单一一族,而是胡汉相杂。即便连皇室也不免受胡血胡风沾染,所以立国根基和文化取向,与衣冠南渡以抗五胡的南朝完全不同。
故而就算萧宝月见识再广,听到王扬刚开始时改述唐太宗的话,说什么“视之如一”,也会觉得不可理喻。
王扬当然知道萧宝月接受不了,要想让她理解这番言论,就要用当时思想价值向度之内的话语体系来阐述,譬若给因纽特人出数学题,用狮子、老虎做题目,就不如用驯鹿、海豹更为形象。所以王扬从上古治世谈到《春秋》华夷之辨再到天子心胸,表面上字字不脱经典义理,但实则句句如云外奇峰,超出想象!
这就像戴着镣铐,但仍然跳出了一支天外的舞蹈;就像在规定动作之内,却还是创出了一套绝世的剑招!王扬这番解释,若是为当时一般人听到,或许只赏其学问之博,言辞之壮;有些见识的则能听出义理严明、逻辑精彩,至于精奥渊微之处,却不能知。而落到萧宝月耳中,则无异于惊涛骇浪!甚至听出几分“从心所欲而不逾矩”的味道!
但这都不是最让萧宝月感到震惊的地方。
最让她觉得震撼人心的是王扬的胸襟气度。
虽不知此人具体才能如何,但仅以这份气度而论,别说那些只知苛求章句的儒生和玩弄艺文的才子拍马不能及!就是朝中重臣,国家柱石,又有几人能说出这番话来?
“蛮夷如何?我化之而使其尽为吾民,则不为蛮夷也!”
“天子之于万物也,天覆地载,有归我者则必善待之!”
“均华夷,则可合华夷为一家!均天下,则可并天下为一统!”
萧宝月耳边回响着王扬的话,看向王扬,眼神变了,这气度固然恢宏......只是......只是不似人臣所宜有......
此时侍女上前收拾冰碗碎片,萧宝月压下心中惊异,挥手驱退侍女,说道:“你方才所言,有大见地。只是北朝虽盛,犹曰五胡;正朔相承,在于江左。我朝与北虏争正朔已久,不严华夷之辨,何以明大统?何以正人心?”
王扬一笑:“自五胡乱华至于今,近二百年。江南每据正统,以斥北胡,然北朝之运不止,江南之地日失,则大统何尝有明?人心何尝有正?北朝国祚代代传,胜负之数不在此。与其贬斥蛮夷,树敌无算,不如以高迈之姿,雄奇之态,容纳天下子民!提挈万物,而后能有万物;兼容天下,而后能制天下......”
提挈万物,而后能有万物;兼容天下,而后能制天下......
萧宝月琢磨着这句话,目光定格在王扬的脸上。
只听王扬继续说道:“推行此策不能急,当有章法,善用铺垫,需正奇相济。要者在春风化雨、润物无声,待时机成熟,明言四海,则如雄鸡一唱,天下大白!”
王扬说到这儿停住不言。
萧宝月听着心情激荡,倾身问道:“具体章法是什么?如何铺垫?又如何正奇相济?”
王扬笑而不语,开扇扇风。
萧宝月皱了皱眉,吩咐道:“来人,为王公子引扇。”
很快便有两个身着淡雅罗裙的侍女一左一右来到王扬身侧,手执长柄罗扇给王扬扇风。
在大汗淋漓的酷暑中,突然清风过身,那种透心凉的舒爽感让王扬微微眯起双眼,表情惬意。
萧宝月看着王扬道:“现在可以说了吧。”
王扬闭着眼:“说什么?”
萧宝月耐住性子,重复问道:“章法是什么?如何铺垫?又如何正奇相济?”
王扬享受着凉风,扭了扭脖子,隔了几秒才缓缓道:“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而已。”
萧宝月怒火直上:“你——”
“嗯?”王扬睁目,扫了眼萧宝月。
侍女们见主人发怒,低头垂手,不敢再挥扇。
怜三则擎着伞,纹丝不动,没有受到任何影响。
王扬回头道:“别停啊!”
侍女们哪敢再接着扇,都缩头如鹌鹑。
萧宝月玉手紧攥,深吸一口气。
待王扬回过头,萧宝月已经换上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:“你饿了吧?想吃什么?我这儿的厨子,手艺还过得去。”
侍女们抬起头,目瞪口呆!
怜三则仿佛木头人一般,表情毫无变化。
王扬懒洋洋道:“饭菜就不用了,也没到饭点。随便弄点小食吧。”
萧宝月笑如春风:“好。”然后看向侍女,笑容消失:“继续扇。”
侍女们瞬间手速如飞!风力大了何止一倍!
怜三举着伞,轻飘飘地瞧了侍女一眼,稳如老狗。
六样小食上桌,翡翠荷糕、赤明香脯、天花樱桃饼、蟹肉牢丸、蜜饵膏环、松仁枣团,样样精致。